我在爱琴海中的大岛帕罗斯(Paros)住过一阵子,岛上群山连绵,周围海里多产乌贼和刺球鱼。 一天下午到山谷中散步,见一个院子开着门,里面花香四溢,鸟儿啁啾,水声汩汩,靠山谷的阳台上放着几张圆桌子,铺着白色桌布。我想,倒是极好的茶馆,不妨坐下解解渴再走,于是走进院子,在一张桌子边坐下。 四下看看,不禁佩服起这茶馆的主人来。先是地方选得好,茶馆背靠山岩,面对山谷,山谷中的炊烟人家,果树林子,小教堂和林间回旋的小鸟一一尽收眼底;再者这庭院着实是费了心思的,我正纳闷这院子摆设上有股中国味道,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:“你是不是挺喜欢这个院子的。” 我循声走去,见门边的小葡萄架下支着一张长榻,一个干瘦的老年人躺在榻上。四周繁密的灯笼花围成一道天然的帘帐,怪不得刚才没有看到他。我于是笑说:这里果然是好的,只怕花草太多要招蚊虫。 老头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看来大而古怪,他说:花草和鱼池原是招虫的,但从高处下来的流水又是赶虫子的。他指了指脚跟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,然后拉了拉葡萄藤上的黄铜牛铃。 只见屋里走出一个胖胖的妇人,系着白围裙,我忙站起来问好,老头和她唧咕了一会儿,胖妇人进去,没过多久端出一盆蜜瓜,一盆葡萄,水晶果盆十分讲究。老头说,玛丽亚是请来照顾他的,她耳朵背,所以得打铃叫她。又指着水果说,这是我自己院子里种的,你尝尝看。我叉起一块哈密瓜入口,果然甜香无比。 老人喝口茶,说,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你是中国人,还会讲法语。我听了一愣,说,猜对中国人并不难,从面容上看得出,但我们一直用英语交谈,何以知道我会讲法语呢。 老人说,“从你讲话时的唇型就知道了。”原来法语的发音会令得嘴唇常常向中间嘟起,外人谓之性感,我可能无意中把这习惯带到英语中,但从没人向我说起过。心想这个老头子眼睛厉害得很,伦敦腔的英语又非常纯正,不知是何来头。老头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,说:“我早年在伦敦做生意,年纪老了就把生意都卖了,回希腊买了个小农庄,你大概以为这是个咖啡馆,其实这是我家的私人院子。”我一听连忙道歉,又奇怪私人院子怎么摆上四五张桌子呢。 老人说,“我住在这里闲来无事,就写写希腊食谱和短篇小说自娱,寄到伦敦报章上连载。常常有人以为这里是咖啡馆而闯了进来,我也不动声色用上好的餐具送茶送酒,到临走才告诉他们真相,拒不收费,以观察人们的反应为乐。” 我想其中必有趣事,等着下文。老人说:“英国人假客气,会说下次您来英国,请到我家来喝茶。德国人呢,最顶真,往往瞪大眼睛起疑,认定其中必有诈,不付钱就不肯走。法国人最骄傲,先是客气一通,然后透出点风头:‘您的葡萄酒很好,但毕竟是我们法国的最好。’”我听了大笑,说还不知您如何编派我们中国人呢。 老人笑说:“你不知道,我最喜欢中国的文明。”说着从长榻下拿出一本32开的《中国烹调》,认真地说:“天底下的菜肴要数你们第一。”我毫不客气:“那是自然。” 老人又说:“我虽然没有去过中国,却编了个关于中国的故事,讲雅典一个卖芝麻饼的穷小子听说中国国王招驸马,出了几道哲学题目,于是万里迢迢去中国,言语不通却误打误撞娶了中国公主,享尽荣华。多年后和公主讲起,才知当初一切都是巧合。”听着倒像是寓言故事。 聊了一个下午,我才告辞出来。见到门外信箱上有老人的名字。后来我无意中在网上发现,老人以前用自己的名字在伦敦和巴黎开过百货商店,还曾是个商界名人。